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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犁 :悲歌•挽歌•长歌 ——吉狄马加论

2024-01-16 13:11:05    来源:《阿来研究》    

吉狄马加是一个有着故乡印记的诗人。大凉山之于他,就像沃尔科特之于加勒比海,埃利蒂斯之于爱琴海的波涛一样。吉狄马加从故乡开始,从自己的族群开始,逐渐把感性的我、悲伤的我、有限的我推至超验的大我和无限诗意化的世界之中去。

(本文刊于《阿来研究》第19辑)

(本文作者:李犁)

吉狄马加的诗歌是一滴巨大的泪水,温软阴柔,深入其中又有点冽而凉。这是他面对生命和世界的态度:恩爱悲悯还有点惊惧和敬畏。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他定义为为自己族群写作的诗人。特殊的族群和地理仅仅是吉狄马加诗歌的表象,他从自己的记忆出发,通过自我体验呈现出每个生命以及人类“此在”的共同遭遇和情感,让诗歌进入无限和超验的神灵与悲歌之中。当然种族的血液让他易于感受到灵魂的战栗和诗歌的莅临,而寂静的群山和独立自在的族群环境又让他的心灵非常地敏锐和锋利,哪怕一点游丝的颤动,也能让他泪水涟涟,并预知冥冥中的宿命和万物的结局。所以不论评论家或者吉狄马加自己多么强调他的彝族身份,他都是一个纯粹的抒情诗人,一个和许多优秀诗人一样用预感和冥想写作的诗人,一个人类命运的占卜者,一个沾了点浪漫主义灰的感伤的人道主义诗人。

一、悲歌:他看到了悲伤仍然爱着

我们很容易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读到一种凉,悲凉和悲伤。这不是悲观,这是他对族群和世界倾注了更多的同情和怜悯。这是一种爱,一种深沉的潜入血脉的感恩和热爱。它来自诗人记忆的起点,也是古老沉重的民族印记在他内心深处的沉积,这形成了他的记忆原型,也是他诗歌的原始意象。这原型成为他以后的写作和思维的开端和胚胎。一切由此发轫,一切沾染了原始意象的色素。现代科学研究证明,一个孩童从睁开眼睛开始,他看到的一切就像油漆一遍遍一层层在心里铺设,这形成了也决定了一个人的潜意识,而潜意识就像看不见的锁链,牵引着人的思维、想象、幻觉和情感的走向。这是一种力量,有外国学者称之为原始力能学,相当于灵气、体力、魔力、繁殖力,甚至上帝,等等。其实从写作上来说这也是一个人的原始体验,即开始的起点的体验。

(吉狄马加)

吉狄马加原始的体验,肯定是来自他的族群。边缘性和少数会使他们的心理形成更强大的自我保护意识,以及救赎与拯救的精神,这是世界上所有被称为少数民族的人群的共同特征。与之相对应的就是他们当中诞生的英雄气质、图腾崇拜,还有神话巫术和谣曲等。这些东西一代代的传播和相互渗透就形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下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思维模式和情感模式。所有这些就是吉狄马加诗歌原型或称之为原始意象的内容。这就是吉狄马加诗歌中布满了神秘莫测的回忆、幻觉、冥想等感性质素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体验吉狄马加诗歌心醉神迷的瞬间又冥冥中感到在与遥远的神灵对答和交会。

这原型挥之不去,但它不是胎记,它更像导航仪导引着吉狄马加写作的方向,并让他带着这种印记去体验万物,又让他不论走多远还得不知不觉回到起点。正如吉狄马加一首诗歌里表达的那样:“……你可以用牙咬开我的衣裳/你可以用手撕烂我的衣裳/你可以用刀割破我的衣裳/你甚至可以/用卑鄙的行为毁灭我的衣裳//妈妈对我说:孩子/在你健壮的躯体上/有一件永远属于你的衣裳/于是我抚摩我的皮肤——/我最美的衣裳/它掀起了古铜色的浪”。(《色素》)① 这“色素”不仅是他民族的印记,也是他的原始记忆,他写作的原始意象。这是无法剥夺的,就连自己都没办法丢弃。所以原始意象和原型是一种遗传,也是基因,它左右着诗人的写作,让作品永远走不出自己。这适合于所有人的写作,也适用于所有族群的作家。但是吉狄马加的诗歌大部分都是以凛然的方式进入写作,而且精神非常集中,情感像蓄满了炸药的汽油桶,诗歌节奏也越来越快,直到把情感推向极致,然后让情感从高峰上砸下来,重重地砸在读者的心上。这可能是吉狄马加个人的气质和性格使然。

还有他诗歌中蕴含的担忧与敬畏都显露出了他与众多民族作家的差异。像前面这首诗歌中他对民族的印记的敬畏,又担心它遗失和被剥夺。扩展开来,可以把这印记看成是一种品质和文明,甚至真理、正义和良知。担忧它丧失,是不是它正在悄无声息地流失?这样,忧虑就变成了忧患,变成了一种责任和使命。这又让吉狄马加的诗歌走出了他的族群,在更广大的领域和时空获得共鸣和认知。就像他在《守望毕摩》中写的:“守望毕摩/我们悼念的不但是/一个民族的心灵/我们的两眼泪水剔透/那是在为智慧和精神的死亡”。② 这来自吉狄马加的生命体验,来自他的胸襟。如果把人类的活着和活动称为此在,那这就是吉狄马加对此在的态度。包括构成他诗歌的抒情元点,还有决定他诗歌生发的原型以及原始意象都不是他个人的具象的积累,而是无数类的集合。正如荣格所说的那样,原始意象是“同一类型的无数经验的心理残迹……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③。所以凝结在吉狄马加诗歌中的悲伤情绪也不是个人的喜怒哀乐,而是更广阔领域里的悲悯情怀。

具体到写作上,这原型或者原始意象是以一种回忆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因为原型就是记忆,就是凝聚着吉狄马加的生命情怀、想象、冥思、痛苦和欢乐的体验混合体。写作就是把记忆复现,就是把体验形象化。从这个角度来说,体验就是诗。那么在吉狄马加诗歌里我们会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的悲伤体验、英雄体验、孤独体验、愧疚(忏悔)体验、神秘体验以及永恒体验。这几种体验构成了吉狄马加在此在中的状态和对此在的理解,以及力求超越此在的追求。

悲伤是一种情绪,像气体,几乎弥漫在吉狄马加早期所有的诗行里面。而英雄体验来自他们族群的理念和目光所及的生活。雄鹰、太阳、猎手和毕摩都是他诗歌中英雄的形象,而牺牲和拯救一直是他诗歌中高扬的旗帜和精神。通过抒写和缅怀英雄,自己的血液里也流淌着英雄的血性和骨气。这体验是他自己的,也是民族的,更是人类的。这样直接写英雄气质的作品在吉狄马加的诗歌里比比皆是。我也把吉狄马加另一类温软而柔情的诗歌也划归到这里,我觉得那是另一种英雄体验。譬如他诗歌中母亲的形象,已经超出了具象,变成了更广泛意义的女性典型。她慈爱哺育并自我牺牲,无疑是另一种英雄。值得一提的是吉狄马加诗歌中有两首写普通女性一生的诗,一首写彝族的妇女,另一首写他汉族的保姆。这两个人都经历了很多苦难,但又都善良、乐于助人。彝族妇女离去时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孩子,要热爱人。”而汉族保姆一生更悲苦,但死去时“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

对这两个妇女,吉狄马加显然是作为人的典范和崇高的人格典型来歌颂的。虽然平凡,但她们都具有坚韧的为了别人甘愿自我牺牲的精神,哪怕历尽磨难,那颗心依然保持并教导别人要对人和世界充满人性和友爱。难道她们不是人类中的英雄吗?诗人在歌颂她们的同时,也有一层深深的愧疚和忏悔。这不是诗人做错了什么,也不是人的原罪,而是诗人无处不在的良心和同情心让他总是自责,在对世界充满本能的歉意中,涌动着拯救万物的雄心。这让我想起他的另一首诗,《爱》:“这是一条陌生的大街/在暗淡的路灯下/那个彝人汉子弯下腰/把嘴里嚼烂的食物/用舌尖放入婴孩的嘴中//这是一条冷漠的大街/在多雾的路灯下/那个彝人汉子弯下腰/把一支低沉而动人的歌/送进了死亡甜蜜的梦里”。④ 可能受本民族民谣的影响,吉狄马加的诗歌习惯于整齐而重叠的吟唱,这首诗虽然也有节拍,却是他早期诗歌中少有的写细节的一首。这细节震撼、决绝且悲壮。“把嘴里嚼烂的食物/用舌尖放入婴孩的嘴中”,而这孩子即将或者已经死亡。这样的爱是最伟大的爱,这样的行为是最伟大的壮举。我把这首诗歌划归到英雄体验中,是因为它也是牺牲和拯救等英雄品行在吉狄马加诗歌中的延续和繁衍。

体验意味着沉思。当神志完全沉醉甚至迷狂的时候,生命会进入一种神秘的境界。这境界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有神圣和神灵的意味。这让他的诗歌充满了幻想梦境和不可言说的直觉契合和顿悟,犹如神一样来去无踪,充满了神奇和美妙。譬如《看不见的人》中,他总是感觉到一个神秘的地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写他的名字,但是这个人和地点都不存在:“……在一个神秘的地点/有人在等待我/但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想透视一下它的影子/可是除了虚无什么也没有/我敢肯定/在我的朋友中/没有一个人曾这样跟随我”。⑤ 这是一种超验的体验,一种进入纯粹的净和静状态下的神思漫游。但它的根基还是情感,对生活没有希望的人不会有幻想,只有对生活、对生命有所期待才会产生这种诗意的幻觉。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读到的吉狄马加的一首小诗,《山中》:“在那绵延的群山里/总有这样的时候/一个人低头坐在屋中/不知不觉会想起许多事情/脚前的火早已灭了/可是再也不想动一动自己的身体/这漫长寂寞的日子/或许早已成了习惯/那无名的思念/就像一个情人/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但是你永远不会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到了门外/在那绵延的群山里/总有这样的时候/你会想起一位/早已不在人世的朋友”。⑥ 只有至高无上的美才是不可言说的,也只有大而无边让我们可感而无解才称得上神秘。因为它超过了知性和逻辑的边界,让我们作为人只能敬畏、震惊、服从和信赖。但这首诗歌的情境又是可感的,因为他写的就是一个人沉静的状态,完全自由的状态。这是极度孤独的结果 (前面那首诗歌也是)。这首诗歌很真诚,因孤独而静,因静而“胡思乱想”。他所思想的是不可言说的,但又都是人性的、美好的。所以这神秘就是诗,就是诗化了的生活,同时也证明了神秘体验往往伴随着孤独。

正如尼采所说:“正当我们在醉境的陶醉中期待这种快乐永垂不朽之际,在这一霎间,我们就深感到这种痛苦的锋芒的猛刺。纵使有恐惧与怜悯之情,我们毕竟是快乐的生灵,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众生一体,我们就同这大我的创造欢欣息息相通。”⑦ 这就是吉狄马加所理解的此在的状态和意义,既有悲凉也有方向。而且他的诗歌正走在通往大我的创造之路上。

二、挽歌:诗歌即返乡

阅读吉狄马加的诗歌,就是回溯。一直回到他的故乡,回到古老民族记忆的源头。这让我想到荷尔德林说的:诗歌即返乡。这里,我把故乡和源头作为“彼在”来与上节的“此在”对应。彼在就是人超越此在要去的地方。这地方不在彼岸,而是在我们的身后,就是我们出发的地方,这意味着起点就是终点,超越就是回归。

故乡就是源头,不仅是我们身份的源头,也是诗意栖居的地方。因为在源头,所以是完整的、没被破坏的,包括自然和我们的心灵。一切都是自然生成,一切都是自由成长。而诗人对故乡的感情又是刻骨铭心的:“……假如命运又让我/回到美丽的故乡/就是紧闭着双眼/我也能分清/远处朦胧的声音/是少女的裙裾响动/还是坡上的牛羊嚼草”。(《日子》)⑧ 诗人与故乡的关系就像母与子,短短几句就将感情扎入土地的心脏。如同艾青写的土地,即使自己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的感觉。而山坡、少女、牛羊、青草,一切都是织在一起的锦缎,是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彼此相依又自由自在。结尾那自由的画面就是被都市、被工业切割得四处飘零的灵魂皈依的居所。所以要返乡,只有返回源头才是诗歌的归宿。

返乡就是回家。对于此在中无家可归的灵魂,回家就是疗伤。但现实中身体已经无法回到家乡。回家只能是文学和哲学上的一个理念,或者把这种回家的理念植入诗歌和艺术中成为一种呼吁,让渐成机器的都市人在精神上努力保持回家的感觉,努力保持自然人的属性和感觉。所以海格德尔在美学上提出了用回忆返乡的观念,而且他把返乡细分为三部分,即返回古希腊初期,返回内心,返回自然。⑨ 这里,我根据吉狄马加诗歌的启示和现代美学一些观点,把返乡分成四部分,即返回大自然,返回神性,返回童年,返回艺术本体。这四方面的共同特征就是指向源头,就是原创的、原始的、原生态的。下面就从这四方面谈谈返乡之路。

吉狄马加早期的诗歌几乎都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虽然有些诗歌是写自然的事物遭到了侵略,其主题还是呼吁人和自然的合一。崇尚自然,保护自然,让自己和诗歌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这样人就减少了焦虑,精神获得自由,美得到解放,诗歌就会进入清澈澄明的境界。吉狄马加写诗就是从敬畏大自然中的群山开始的。他说:“因为我的部族就生活在海拔近三千米的群山之中,群山已经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在那里要看一个遥远的地方,你必须找一个支撑点,那个支撑点必然是群山。因为,当你遥望远方的时候,除了有一两只雄鹰偶然出现之外,剩下的就是绵延不断的群山。群山是一个永远的背景。在那样一个群山护卫的山地中,如果你看久了群山,会有一种莫名的触动,双眼会不知不觉地含满了泪水。这就是彝族人生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不可能不产生诗,不可能不养育出这个民族的诗人。”⑩ 群山养育了诗歌,大自然给了诗人无限的永恒的灵感。18世纪的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和小说《爱弥尔》中都呼吁人要重返自然。现在回到自然就好像一辆冒着污气的卡车开进了清新宁静的山谷,一种陌生而又新鲜的气息叩击生锈的心灵,藏匿在群山中的星星用纯净的眼睛和心灵为我们拂去蒙在诗歌和灵魂上的灰尘,那些平常的事物正发出光辉。这不是我回到了自然,而是我读吉狄马加抒写大自然诗歌的感受和冲动。

我说的神性,是内心要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感、神秘感和崇高的精神境界,是一种冥冥中广泛意义的信仰。神性有宗教感,但不同于那种具体的可以为之牺牲的宗教,我称之为神性就是要与狭义上的某种宗教区别开。这种神性可以理解成爱因斯坦说的“宇宙宗教感”,即对宇宙中那种尚不可知的或已知却尚不可解的秩序崇敬又激动。它构成对人的心灵和行为的统摄,但是可以让人自觉地遵守和敬仰。这非常适合诗人和艺术家,因为他们都自觉地对那些大自然中崇高的庄严和不可思议的秩序深深地敬畏着。信仰使他们的内心有了方向和归宿,从而精神就有了支撑点,并进而达到心灵的平衡、宁静、安详的境界。吉狄马加的很多诗歌就是写对这种神性的膜拜和尊重,这来自他们民族的图腾,也来自他内心的秩序。譬如他写他们民族最常用的三种颜色,每一个颜色都有自己的暗示,都带有对一种神秘的力量的崇拜和敬畏:“……我梦见过黑色/我梦见过黑色的披毡被人高高地扬起/黑色的祭品独自走向祖先的魂灵/黑色的英雄结上爬满了不落的星/但我不会不知道/这个甜蜜而又悲哀的种族/从什么时候起就自称为诺苏……”《彝人梦见的颜色》⑪ 其实神性就是神灵。神灵在当下就是人内心的秩序,有了它人就不迷茫。所以神性除了冥冥中一种神圣的力量,它还是人自身带有的灵性、感性以及创造性。保持人性的完美自由和旺盛的生命力就是保持了虽看不见却在我们心里活生生的神性。

童年有两层含义,一是具体的童年,它代表着人类的纯洁理想和没被污染的品质。很多作家和哲学家都说过,只有儿童的心灵才是最崇高、最纯洁、最诗意和最迷人的。另一层是指人类的童年,就是集体无意识下的人类的本真时代,是人类生命和人类文明的本原和源泉。也就是人性的原生态,这是人类的原型时期,它意味着原始的自然的充分感性地具有无限创造力的生活。所以吉狄马加在诗歌中充满深情地歌唱和挽留着他的童年:“……我看见一个彝人的孩子/躺在山岗上/我看见一只小羊睡在他身旁/我看见他睁着一双黑色的眼/长久地望着一只鹰在盘旋/长久地望着一只鹰在翱翔/在他的头顶上/那无垠而又辽阔的天空/就像一片迷人而沉寂的海洋/那温柔而又多情的山风/正轻轻地撩动着他那绣花的衣裳……”(《我渴望》) ⑫ 童年就是人类的天堂,而只有回不去的天堂,才是最美的天堂。吉狄马加在诗歌中怀念这段岁月,旨在挽留人类正在消失的品质。看看我们的周围,大多数人在追逐名利,内心空洞,麻木不仁。随人性一起丧失的还有人的灵性和灵魂。返回童年就是要重新建立起人性的天堂,让人活得像人,让人的内心有清风吹过,并把真善美留在人的心上。让人类之初的神话般的神灵和精灵、活力和创造力重新返到人的身上。童心即初心和本心,一个人回到童心了,一个人就纯洁了,人人回到童心了,整个社会乃至人类就完善、美好、诗化了。这是吉狄马加很多诗歌呼唤的主题,也是他写作诗歌的意义。

返回艺术,就是回到艺术本体的纯美之中。艺术美和形式美会带给人纯粹的美感和愉悦。除去内容不说,吉狄马加的诗歌形式美也带给我陶醉和沉醉。他的诗歌深受本民族吟唱方式的影响,格式整齐,反复回旋,带有明显的音乐美,类似民歌和民谣。他的押韵的音节基本都是ang和an韵。这使他的诗歌读起来很昂扬和响亮。我在阅读他诗歌的时候常常会读出声来,而且反反复复。这种纯形式的美带来的是对艺术本身的陶醉。如《母亲的手》是以四句“就这样向右悄悄地睡去”作为四节的开头,反复吟唱,直到把我们的眼泪唱出来,把母亲的灵魂唱上天堂:“……就这样向右悄悄地睡去/多么像一条美人鱼/多么像一弯纯洁的月牙/多么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她睡在土地和天空之间/她睡在死亡和生命的高处/因此江河才在她身下照样流着/因此森林才在她身下照样长着/因此山岩才在她身下照样站着/因此我苦难而又甜蜜的民族/才这样哭着,才这样喊着,才这样唱着……”⑬ 限于篇幅,我只引用了一节,深沉的情感随着整齐的节拍一下紧似一下叩击着我们的心灵。形式把内容深化,也把诗歌自身的魅力突显。叔本华曾说,人生像一个钟摆,在痛苦和无聊这二者之间摆来摆去。⑭ 当你需要为生存而劳作时,你是痛苦的;当你的基本需求满足之后,你又会感到无聊。那么怎么才能摆脱这种痛苦和无聊呢?叔本华给出的答案是过“睿智的生活”,也就是从大自然和文学艺术的千变万化的审美中,获得无穷无尽又不可替代的高级的快乐。这就是艺术拯救世界论。诗歌本身就是和自然、艺术、文学为一体,当然属于丰富愉悦的精神生活,而且更是一种审美的生活。所以诗歌也能拯救灵魂。

吉狄马加在挽歌般的深沉、深情中吟唱了这四种返乡之路。而四种返乡形式的一致性就是对此在的枯萎、有限以及无意义的超越和拯救。返回就是超越和飞升,飞升到彼在,而彼在就是绝对永恒有意义的精神家园。但彼在更多的不是一种现实,而是存在于艺术和诗歌的创造之中,是美妙、充实、完满的瞬间体验。这体验像一道闪电,虽然只是一瞬,却把内心的黑暗永久地击退了。

三、长歌:远就是诗

远即诗,表面看来是克罗齐的“距离产生美”,其实它们不是一回事,克氏说的是空间的距离,我们这里要表达的更多是时间的距离。这也是吉狄马加诗歌给我们的启示。在吉狄马加诗歌中出现了时间的两端:一端是回忆,写的是遥远的过去;一端虽然像是写当下,其立意又是展望,是对未来的希望和预言。所以这里的远就是指过去和未来,表现在诗歌中就是记忆和幻想。但这就存在两个问题,一个是:为什么当下正在发生的没有诗意,而过去的和还没有发生的才有诗意?回答这个问题也就牵扯解决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回忆是诗?这也是对第二节内容的深入。

当下发生的为什么不是诗或者很难成为诗?因为正在发生的都是混乱的、日常的、无意义的,诗意的事物被大量的垃圾覆盖着遮蔽着,诗意呈现需要时间来慢慢验证。而未来是诗,因为它是人的一种理想,带着诗人的愿望和憧憬,而凡是表现理想的都是美好的,都是有诗意的。而回忆能成为诗,得益于情感的梳理和理智的筛选。时间本身就是筛选机,时间越久,筛出的杂质就越多,剩下的就越纯粹。不仅是人的记忆,就是历史也是只对有价值的、美的、感天动地的事物有偏好。从科学的角度来说,那些爱和恨还有有意义的事件能强烈地刺激人的大脑皮层,在记忆和情感深处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而这些痕迹被诗歌表现出来就是美,就是永恒的艺术。譬如吉狄马加的《想念青春》写他的大学生活,虽然很多年过去了,但读起来好像就在眼前:“……不知是谁的声音,又在/图书馆的门前喊我的名字/这是一个诗人的《圣经》/在阿赫玛托娃预言的漫长冬季/我曾经为了希望而等待/不知道那条树荫覆盖的小路/是不是早已爬满了寂寞的苔藓/那个时代诗歌代表着良心/为此我曾大声地告诉这个世界/‘我是彝人’……” ⑮

这就是回忆的保鲜功能,让我们返回记忆。从这个角度看,回忆就是诗,回忆就是返回故乡的方法和道路。海格德尔就把回忆说成诗的源头和根,他主张通过回忆回到内心中去,回到透明的、明亮的诗境中去。因为在他看来,当下已经被科学和工业破坏和污染,只有告别此在,返回内心、返回记忆才有可能保持人的灵性和人性的完美;他说,回忆彻底使我们返身回到心灵空间最幽隐的地方去。“只要我们把握住内心的东西,我们也就知道了外在的东西。在这内心之中,我们是自由的,我们超脱了与我们四周林立的从表面看来是保护我们的种种对象的关系。回忆就是告别尘嚣,回归到敞开的广阔之域。” ⑯ 我们也可以把这看成是又一种返乡。

从这个角度来说回忆就是诗歌的肉身,就像语言是“在”的寓所。但是回忆在把记忆呈现成诗的过程中,又有着自己的选择并主动改变着记忆。诗人这个时候面对记忆是迷狂的,迷狂让诗人不拘泥于记忆的事实而有所创造。记忆仅仅是引爆灵感的火焾,然后仿佛有神力推着,感觉自动蔓延,意料之外的发现和金句也随之显形。譬如吉狄马加在《故乡的火葬地》中写道:“……我听见远古的风/在这土地上最后消失/我听见一支古老的歌曲/从人的血液里流出后/在这土地上凝固成神奇的岩石/我看见那些早已死去的亲人/在这土地上无声地汇聚/他们紧抱着彼此的影子/发出金属断裂的声音/我看见那些/早已死去的亲人的灵魂/在这土地上游来游去/像一条自由的黑色的鲸/(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穿过那沉重的迷雾/我望见了你/我的眼睛里面流出了河流)……”⑰

这是回忆,但是回忆已经变形。诗人在回忆中注入了自己的直觉和幻觉,还有预感和想象。这想象修改的部分就是诗人通过回忆回到了人和世界原初的地方,回到不是事实,却是人的理想和希望的境地。显然诗在这里是一种中介,让人在瞬间超越此在的烦和混乱,回到或者去往未来的澄明之所。这就不只是写过去的时光了,而是加进了未来,写对未来的期冀和幻想。譬如有一个传说:一只鹿子被猎人追杀,无路可逃站在悬崖上,正当猎人要射杀时,鹿子猛然回头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最终猎人和姑娘结成了夫妻。吉狄马加把这个传说写成了诗,就成了对未来的期待和警示:“这是一个启示/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所有的种族//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但愿这个故事,发生在非洲/发生在波黑,发生在车臣/但愿这个故事发生在以色列/发生在巴勒斯坦,发生在/任何一个有着阴谋和屠杀的地方//但愿人类不要在最绝望的时候/才出现生命和爱情的奇迹”。(《鹿回头》)⑱

这首诗之所以有力量,就是因为它凝结了思想的分量。按海格德尔说法,写诗就是运思⑲,思是让人沉浸专一的思想,并将它腾空而起,犹如孤星照耀大地,将世界敞开并透明化。诗中有思就有了骨头和灵魂,思有了诗歌就有了血肉。海格德尔认为虽然哲学家天天思考,但是这些思没有存活下来,因为这些思没有找到存在的家。这说明哲学家出现了两个不妥,一个是思的内容不对,一个是思的方法错了。正确的思是在对存在之谜深刻辨析的同时还要将思诗化,只有诗化的方式才能把思变成活的语言,并成为生活中具体的存在。这就是说正确的思的内容应该和生存有关联,并且要通过诗化来显现,让人感知,这样才能将遥远的大而无当的思拉到我们的身边。那么这首写《鹿回头》的诗恰恰就是诗与思最完美的联姻。虽然诗中的奇迹还没有发生,但是人们希望这就是事实。这来自人们对和平的祈盼,诗有了远见。所以思想也是一种远,是思的高远,是思考的上升。它是在更远大的时空里的长歌和洪钟大吕。思也使吉狄马加的诗境冉冉升起,升至一种透明、深邃、博大无限之中。

这种蕴含思想力量的诗歌大多出现在吉狄马加走出故乡之后的作品中。这标志着他写作的拐点,就是从对族群的回忆转向对当下生活的关注,然后从中思考人类未来走向,并开始在感性为主的诗歌中融入理性。这些作品包括《基督和将军》《这个世界的欢迎词》,还有献给20世纪伟大的美国女画家的《欧姬芙的家园》,以及献给纳尔逊·曼德拉的《回望二十世纪》,等等。我喜欢的作品是《致萨瓦多尔·夸西莫多的敌人》和《自由》,在我看来这两首诗是情感与思想、感性与理性、上升与下沉、花朵与铁、回忆(当下)与未来结合的最完美的作品。

夸西莫多是意大利诗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参加反法西斯的抵抗运动,反对战争和一切不人道的行为。吉狄马加这样写他:“你们仇恨这个人/仅仅是因为他/从未对生活失去过信心/在最黑暗的年代,歌唱过自由/仅仅因为他/写下了一些用眼泪灼热的诗/而他又把这些诗/献给了他的祖国和人民/你们仇恨这个人/不用我猜想,你们也会说出/一长串的理由/然而在法西斯横行的岁月/你们却无动于衷”。(《致萨瓦多尔·夸西莫多的敌人》) ⑳ 像审判词也像授奖词,当然一个是给夸西莫多的敌人,一个是给夸西莫多。诗歌是一口气写成的,中间似乎没有一点缝隙,仿佛拿下一句就是被割掉了手和脚。诗与思的结合、过去与未来的总结和预言都很完美。而那首《自由》就像一个短镜头,视觉与思辨完美融合,也是思想之远与诗歌之近的标志性作品:“我曾问过真正的智者/什么是自由?/智者的回答总是来自典籍/我以为那就是自由的全部//有一天在那拉提草原/傍晚时分/我看见一匹马/悠闲地走着,没有目的/一个喝醉了酒的/哈萨克骑手/在马背上酣睡//是的,智者解释的是自由的含义/但谁能告诉我,在那拉提草原/这匹马和它的骑手/谁更自由呢?” ㉑

这就是自由,自然与人和心灵完全的解放和释放。好的诗歌是让人可感而又无言,像这首似乎怎么解说都不够准确有力,但我们都能感到这自由的状态和灵魂。所以我再解释已经是多余。

至此吉狄马加的创作像黎明已呈明晰,并进入敞而亮的大境界。他能顺口说出一个真理,也能漫不经心地一比划就一剑封喉。他写的是亲历的在场的目光所及,思想的却是对未来的判断和预言。言语近在身边,思想却跨越万水千山。远不仅代表了诗,还是吉狄马加思想的高峰。这是吉狄马加吟唱的长歌也是大歌。

结语

吉狄马加是一个有着故乡印记的诗人。大凉山之于他,就像沃尔科特之于加勒比海,埃利蒂斯之于爱琴海的波涛一样。吉狄马加从故乡开始,从自己的族群开始,逐渐把感性的我、悲伤的我、有限的我推至超验的大我和无限诗意化的世界之中去。他诗歌的特质用他写的《獐哨》来形容就是:“属于母性的阳光/气体是金黄色金黄色的/悄然浮动,那么长长的绵绵的/这样温情纤细的诗行/它好像神秘地嫁给了/那柔软的时光”。㉒

[编辑:肖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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